三个丶

观者自知苦（续）

算是后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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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悔了”她说，

她的味道是带着寒冬凌冽的风，裹着华山岭峭崖上深埋的醇酒香

她的脸冻得通红，握住她手的指却又烫得吓人

“你能不能不要走了啊”



一、

你听说过人死而复生么？

云梦一直不相信江湖里传得神乎其神的借尸还魂，身为医者的她向来对这种不切实际的虚言嗤之以鼻

她不信，却又不得不信

云梦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烟雨迷蒙深巷里自己渐弱的呼吸和垂手时最后施展的入梦开始模糊不清，连着走马灯的回忆都开始褪色

但她明白，醒来时床榻边趴着休息的师姐，她憔悴的脸以及红肿的眼角，似乎对她昏沉的意识和微弱的脉搏作了解释

轻轻地抽出被她攥紧的手

到现在她还是不习惯和不亲近的人有过多的接触

床边的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动静，睁开眼看着她，一瞬的迷茫过去便是难掩的狂喜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她说着，手已经抚上她的脸，确认眼前是否只是她的幻象

指尖只轻轻触摸到了一瞬便被躲开，她伸出的手只得抓起一个软枕垫在云梦腰后，以便她能更轻松地坐在床上

云梦接过师姐递给她的药碗，褐色的药水漾的是苦涩的涟漪

她这些年给许许多多病人煎过药，也亲身品过被孩子们视为洪水猛兽的汤药，清苦的味道总是被药香盖过

可是她觉得现在入口的液体太过苦涩，胃部和舌根传来的酸涩感让她感觉极度不适

真的是太苦了

哪怕这只是一碗糖水

哪怕她五感已经失了其二



二、

“师姐你真好看！”新来的小师妹总是对漂亮的师姐们不吝赞美，笑容间洋溢的是满满的少年气，倒不像是云梦门派的温柔似水，而像是……

“你咳咳”云梦想开口再叮咛她几句，没想到却先被喉间的咳嗽打断，“莫要再胡言，掌门和祖师都在等你，你快些动身，莫叫她们久等，你作为后生……”

“哎呀时间不早了师姐我先去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小师妹假装着急地跺跺脚，佯装甩掉累赘一般把身上的披肩解下塞进云梦怀里，轻功点几下就钻进了桃林

云梦浅笑着摇摇头，肩上忽然一沉

一件裘衣裹住了她，带着体温的暖意包围了她

“外面凉，你快进去休息，昨夜祖师召你，四更才肯放人，你又是个不肯多歇息的人，劳累坏了怎么办”

师姐是个话不多的人，到她这儿倒是絮絮叨叨个不停，仿佛她还是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幼儿

云梦食指点住师姐的唇，转过身轻轻冲她笑了笑，被狐裘盖住的脸还是露出了弯弯的眼角

“知道啦”



三、

云梦是从来不会下雪的，南方的冬天总是暖的，哪怕阴雨连绵，今年不知为何，往年的温风细雨现在也开始让人生了些寒意

云梦躲在药房，清点从暗香送来的名贵药材

“咳咳”

坐在暖炉旁昏昏欲睡的小师妹被她嘶哑的咳嗽声惊醒，忙不迭往炉子里又加了几块碳，不算大的房子里温度顿时上升了不少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不过是咳嗽了几声，你就不怕炉火烧太旺着了这小药房？”云梦看着小师妹一脸紧张的样子就想笑，喉间一痒又将到嘴边的笑声咽了下去

小师妹呸呸了几声，“我还不是担心你啊！”转过头假装认真看火炉故意不去看云梦

云梦总是偏着这小师妹多些，她活泼嘴甜不必说，这股子生来的不谙人情世故的少年气像极了过去的自己，也像极了她梦里那个永远不会沾染烟火的少侠

“阿茶，”云梦总是喜欢这样唤她的小师妹，“你有见过大雪纷飞的样子么？像鹅毛，像柳絮，”

“是纯白色的凋零”

她敛眸藏起思绪，浅笑着面对小师妹的不明就里的表情



四、

小孩子总是喜欢新鲜事物的

师姐拗不过聒噪的小师妹总算松口答应去华山购药的时候带上她

“我想要师姐和我们一起去！”

师姐的脸上终于有了愠色，她眯起眸子想要斥责她的不懂事，却被云梦打断

“是我招惹了师妹她才想去看雪的，我陪她去无可厚非，更何况我太久没见华山的雪了，想念得紧，去看看也好”

师姐哑然

即使她现在感受不到冷暖，但身体还是畏惧这刮骨的寒意

云梦不自觉缩成一团，师妹早就拉着师姐不知道去了哪里，师姐要办正事带着个小麻烦还要兼顾自己这一个病号，实在是分身乏力，为了不多麻烦她，云梦只是安安静静待在华山一条长廊里避雪等着她们回来

“姑娘你站在这里会冻坏的，随我到堂中避雪吧，里面有火炉，很暖和的”

是谁打开了沉寂百年的那道闸门，等待宣泄许久的洪迸裂，肆虐；她的刻意淡忘像是一道钳制的锁，终于找到了生锈的钥匙，啪嗒，好的、不好的回忆一下子包围了她

那天呼吸停止的痛苦卷土重来，甚至更为凶猛，要将她撕碎，吞食入腹

云梦还是没忍住看向她

她瘦了一点，显得人更加高挑，想起上次相见不过一年，她的眉眼被寒雪磨砺得更加锋利，更加轻易地破开了她的防御

“小姐姐你真好看”

“我们是不是见过”

一如当年



五

云梦病得越来越重了

她掩饰得极好，又曾是医师身份，没有人注意到她越来越频繁的咳嗽和越来越吃力的喘息，直到小师妹发现了她房间里未焚烧完的带血的手帕

师妹窝在云梦怀里哭得快要接不上气，而正被埋怨担心的人此刻只是搂着人儿，轻轻拍着她颤抖的后背给她顺气

“不要哭了，丑”

师妹闻言抬头看着她，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解

“你明明都这样了还笑我，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你更要帮我保守秘密了，”

云梦轻解开衣衫，仿佛眼前的人不存在一般

“你不必担心哭起来不好看了，我不会取笑你的，我已经开始看不清东西了，所以你的大花脸我可能以后也看不到了”

难怪她喜欢点熏香，还一直佩戴香囊

千疮百孔的身体，苍白的皮肤上满是腐烂的斑驳，有些甚至现在还在留着脓血，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色

不过是一个活死人罢了





六

云梦大概也没想到华山会为了所谓的似曾相识找上门来

守卫弟子拦不住她，她一面躲着一面摸索着找到了云梦的位置

云梦正在重新誊写被翻得破旧有些看不清的古老医典，忽然桌上被人扔进来一块小石头，划破了薄脆的纸张打翻了墨汁

云梦却来不及理会付诸东水的成果，起身向门外走去

因为云梦从来没有这种棱角锋利的石头

“姑娘，”来人丝毫没有打搅别人正事的歉疚，反而对她面无表情的到来欣喜，“上次见你面色苍白像是惧寒，我特意给你带了我们华山的醇酒给你驱驱寒”

她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华山，向来温润如水的瞳孔竟也结了一层寒冰

“这酒不烈的，是我们拿新雪和梅花酿的，喝多了也不会醉的”

华山直觉得委屈，她给这个姑娘送东西来了，被人撵被人追打现在还要面对她紧绷的不好看的脸色

“那你怎么不去送他，跑我这干什么？”

云梦下颚紧绷，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和这傻子说，开口却是她一直以来的怨怼

她早就知道了她的事，可还是想问清楚

华山愣了愣，顿着也不说话，不知道是在想怎么回答云梦，还是想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是怎么知道她的事

“他觉得他找到了更好的，离开了”

“而且我觉得你很像我梦里出现的那个人，虽然我每次醒来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是那一定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我现在只想认识你，了解你”

“我想参与你往后的生命”

云梦一顿，想说些什么，心口一痛两眼一黑便失去了意识，直来得及听见她的惊呼和酒瓶打碎的声音





七

再次醒来是三天后，陪着她的还是师姐，不过这次她是没有睡着，而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陌生的，夹杂着爱意怜悯和不解，却没有一点点责怪

华山还是被发现了，在抱着昏迷的她闯入微澜居的时候

叶澜后来单独和她聊了聊，随后人就被问讯赶来的高亚男领走，到现在也没什么消息

想必已经知晓了当年她的不齿之事了吧

云梦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她靠在师姐怀中，脚浸泡在海水里，用耳朵感受大海的波澜壮阔，还有环抱着自己的人沉稳的心跳

“师姐，我以前想，我一定要在海边举行婚礼，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十里红妆嫁与安生”

“然后安安稳稳生活在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也许还会有几个孩子，我教他们识字，教他们学医，教他们爱和被爱”

“我们一起看日出，再像这样看日落”

“师姐，海边的日落是不是很好看啊？”

云梦说了很多很多，也笑着哭了很久，哭累了就由着师姐抱她回去休息

“师姐，”

“寂寞的两个人抱在一起会不会更好一些”





八

婚礼定在沧海，江湖豪侠凡是受过云梦医治的都人礼具到，好不热闹

云梦由着同门捣鼓，她看不见，只能让小师妹替自己绾发

小师妹有些心不在焉，手上一用力竟拽起了皮肉

云梦只听见师妹一声惊呼和她低低的啜泣，她向自己道歉，还未等她回应张嘴就哭了起来

云梦摸索着握住了师妹的手，“无事，你不必在意，发髻梳低一点遮住就好了，今天是我大婚，你可不许哭”

云梦很少穿艳丽的衣服，过去哪怕是进入江湖闯荡也不曾离了门派素净的色调，而今天穿上了大红嫁衣，着妖冶的妆，倒像多了三分尘间女子

师姐站在轿前等她，等着她将手交于她掌心，等着她把余生写在她对她浓烈的爱里

云梦推开想要搀扶她的人，有些吃力地迈步向等待着自己的那个人走去







九

人生总是不如意的

拥她入怀的怀抱她是如此熟悉

她的味道是带着寒冬凌冽的风，裹着华山岭峭崖上深埋的醇酒香

哪怕她闻不到

她的脸冻得通红，眼下的青黑浓重得无法遮盖

哪怕她看不到

她的衣襟带着极地独特的冷，握住她手的指却又烫得吓人

哪怕她感受不到

“我后悔了”

“你能不能不要走了啊”

“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论你去哪儿”

那个在不远处等她的人攥紧了衣角，





十

云梦这一辈子不遗余力地去爱一个人的机会，只有一次，已经给了那个曾刀剑相向的人

云梦认为她嫁的必定是个极温柔极爱她的人，也只有一次，她决定嫁给爱了自己那么久的师姐

云梦开始听不清周遭的人在说什么了

一切都变得很安静

她好像又能看见了，凌冽的侠客和温软的医者

她爱自由，也爱安逸

而选择恰恰是最简单的事

“我……”





十一

某年某月，沧海也开始下了雪











“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死而复生，她只不过是用禁术把你的魂魄禁锢在这具身体里，”

“我知道”

“你的身体已经死亡，你只能看着身体溃烂腐化却又无能为力，”

“我知道”

来去似乎真的动了怒，她拂落了桌上的纸笔，怒目圆睁，

“你知道什么？知道她这么做只会让你痛苦万倍？还是你认为你能够承受住这份痛苦？她这么做不但折损自己的阳寿，还让你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人总是要死亡的，医者才是最能看透生死的，不是吗？”

云梦弯腰捡起地上散乱的物品，再整整齐齐地安放好，

“我已是个死人，为什么还要怕死呢？”

“既然我生命里多出来这一段时间，我总要用来去做我没完成的事吧”

哪怕到最后只剩下遗憾